f-可乐姜汁

杂食,即梦又磕,主hp

【手打/转载/自用】橘子香味

原文转自《儿童文学》2009年第四期。因为年代久远实在联系不到作者。又真的非常非常喜欢这篇文,手打老福特存档。


文/殷羽


我们正要开始的这个故事发生在1999年的冬天,主人公们正在读高三。 


one. 

      在课本事件发生之前宁萌其实很少注意到魏安程,虽然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生总是在上课的时候趴在他固定在讲桌附近的“首席”,面贴课桌四肢下垂并不时发出将班主任潘老头气得连秃顶都发红的鼾声;虽然这只出了名的冬眠动物总在下课铃声响起的第一秒钟冲出教室,并且在课间夸张地挥舞着一双大手像克林顿般高谈阔论,身边的哥们一边点头一边大嚼零食,不用说都是魏安程请的。 

       但是宁萌对他就像她对高三(二)班的所有其他人一样视若无睹。我们现在能看见十六岁时候的宁萌,这是个年轻得有些苍白的女孩子,她的眼神有些茫然,仿佛一个被雾气吞噬的清晨,空洞无物。 



        那天上午是校长夫人的英语课,为此我们有必要介绍一下整个事件的背景:以威严古板闻名全校的校长夫人习惯于按照座次来抽人回答问题,而不是像潘老头那样专门提问成绩拔尖的和最末的以形成“几家欢乐几家愁”的鲜明对比。而校长夫人只有在面对她的宝贝科代表时才会舒展开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其笑容之美不禁让人感慨校长当年在她窗下彻夜朗诵《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之举实在是与时俱进高瞻远瞩。 


        非常不巧的是,宁萌就是那个英语科代表。 
       

        所有这一切相加的结果就是不管宁萌是否愿意,她的课本和练习册都在每一堂英语课上成了全班流通的物品,常常是告别主人许久之后才被人从教室的最后一排毕恭毕敬地送回来。那天宁萌的课本实在是失踪得太久,下一堂的数学课已经呼之欲出。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宝贝课本的下落——刚刚过去的英语课上第一排靠窗的那个高个子男生在被同桌捅醒之后站起来,摇摇摆摆念出的就是她昨晚修改了一个晚上的作文,其口语精湛到了让人惨不忍闻的地步。 
      

         宁萌在站起来的时候几乎是带着愤怒的。 



   

        “我回来了。”魏安程说。 


         他将手里拎着的书包甩到玄关的地板上,客厅内声控的壁灯应声亮起,向他展示着这个他称之为家的地方。有什么东西从带孔雀花纹的大理石地板上,从散着一尺多长流苏的波斯风格的地毯里,从全套意大利生产的欧式宫廷家具反出的冷光中缓缓地升起来。它们嬉笑着爬过描着浅浅紫藤的墙纸和仿制的《蒙娜丽莎》,一层层苔藓般落满这个十七岁男孩的双肩,无情地嘲笑着他的富有和一贫如洗。 
   “我回来了啊。”这次他的声音被挤压成了喉咙里的一声呜噜,只有自己能听得见。他知道没有人能回答。尽管这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魏安程刚刚离开一家网吧,之前他还去了一家蹦迪厅和一家私有向未成年人开放的酒吧。

       他去一切能让他放松的地方,那里有着用钱可以买到的热闹、欢乐和友谊。 


       魏安程在想了两分钟下个礼拜的期中考试之后又用了五分钟来猜想他的父母这个时候应该是在什么地方,接着他发现自己再也没有东西可想。 


       今天那个女孩子真的是很小气啊,魏安程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宁萌的眼睛,汪着两条银色毛毛虫似的泪水。他不就是在课本上画了一只拳头那么大的青蛙嘛——他知道那是她的课本,可是她难道没有注意到他的绘画天赋是多么的惊人吗?她露出的目光似乎想将他就地诛灭,却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动作之猛烈使她扬起的发梢扫痛了他的脸。 


       魏安程努力地想要回想起她发间熟悉的、奇怪的香味,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只记得后来同桌大冬瓜在他肩膀上拍了又拍,充满同情:“小子,你竟敢弄哭校长夫人的得意门生,你死定了!” 

 

   TWO.

       跟几个常在网吧里混的小流氓打架的那天,魏安程的兜里放着他刚跟他老妈要来的2000块钱。 
       他跟他老妈开口要钱的时候她正在化妆准备出去参加一场舞会。魏安程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种时候她的心情必然非常的好,好到可以不向他问任何理由。钱到手以后魏安程并没有立刻离开,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还在等待些别的什么,或许除了放在手心里厚厚的一沓粉红色的人民币以外他还在期盼着他的母亲能跟他说点什么……因此直到她急匆匆地拎着坤包消失在门背后,魏安程才意识到自己伸出去的手一直没有收回来,正继续以一种无助而又空虚的姿势要求着。 

 

      活像个孩子,无赖的没用的孩子。 
      魏安程突然就很生气,是要揍人的那种。 

 

       宁萌甩着手上的水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已经满是抽烟的客人制造的烟雾,叔叔和婶婶的面目因而显得模糊而遥远。不时有麻将牌相撞的剧烈的声响炸开,在窄小的光秃秃的墙壁上被反弹回来,落回屋中的小桌上,被四双充满欲望汗味的手重新搓揉、排列、吞吐、咀嚼殆尽然后再抛弃。 


    “碗洗完了。”宁萌冲着那团烟雾说。 


     “嗯。”叔叔没有抬头,倒是婶婶一面算着自己赢来的钱一面嘴里也不闲着:“宁萌啊明天的菜买了没有啊?——早就买好了是吧,那你出去买瓶酱油吧,钱在冰箱上面——哎我跟你们说啊,这二十块钱可是我今天上街捡的,有个老太婆也想捡来着可是我手脚比她快……” 
        宁萌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把门磕在身后。 


        买完了酱油之后宁萌并没有回去,宁萌沿着马路晃晃悠悠。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走向哪里,但是故事里的柴郡猫对艾丽丝说,如果你去哪里都无所谓,那么走哪一条路都可以。 
       

       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心情,微蓝的夜色终于降临,它充满自信地覆盖了一切的伤痕和虚假,以为这样子就可以万事大吉。 


       马路旁边大槐树的树阴里有人在打架。被两三个人围在中央的那个人打起来虽然毫无章法,但他回敬给别人的拳头和他挨的几乎一样多。那人在挨完打后立刻冲上去予以还击,动作之间充满发泄的郁闷和焦躁,丝毫不计较自己的损失,最后以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赶跑了他的对手。那个人在对手们跑出视线之后一下子泄了劲坐到了地上,一面拼命地挠着自己的头发一面骂骂咧咧。那个人很眼熟。 
       魏安程! 


        宁萌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觉得满身泥土坐在地上的魏安程很像只棕色的大狗熊。在她小时候爸爸和妈妈带她去动物园看过的那种,胸前有个白色的“V”字的,很爱吃水果和饼干的大狗熊。 
        宁萌突然就很想笑。 
     

          魏安程看见城市上空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月亮,在宁萌笑起来的那一刻。 

 

        随后,他看见了一个那么小、那么干净的女孩子,裹在不合身的宽大罩衣里面,尖尖的下巴因为有黑色发缕的映衬而透明,精致无比。她的声音柔软却坚韧,像是冬天来了仍迟迟不肯倒伏的最后一株芦苇。 
      宁萌说是你哦原来你也在这里;她说你的脸很脏哎;她说我有橘子你要不要吃。 
       宁萌伸向魏安程的手里躺着一只欢天喜地的橘子。它是那样的圆满和甜蜜,就是看它一眼也是幸福的。而这个时候它还没有意识到它被赋予的重大使命,只是一脸灿烂的笑在宁萌的手心里,温暖而光明。 
     后来宁萌蹲在狼吞虎咽的魏安程旁边嘀咕着:连爱吃橘子这一点都很像,嗯哼。 

 

 

THREE.

 

       你已经看见了他们的相遇,是的你看见这两个被世界遗忘的人,这两只孤独的小兽,他们发现了对方,充满疑虑的徘徊,试探,并彼此打量。他们弄不清楚是什么让他们遇到彼此,但他们注定会相遇。

 

        指引他们的是对方身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气息,寂寞的气息。

 

        在外人看来课本事件应该是魏安程和宁萌之间战争不断升级的导火索,否则你无法解释两个井水没有犯过河水的人会在短短几天之内开始了相互的攻击: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跟对方说过一句话,却开始在对方的课本上乱涂乱画如同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接着便殃及对方的课桌:青蛙,企鹅,喷火的恐龙,长着翅膀的猪和戴着墨镜的小仙女......在已经将一切能破坏的东西都占领了之后,他们又瞄准了另一样天然的展示场所--那时天气已经渐渐变冷,每天教室窗户的玻璃上都会蒙上一层厚厚的雾气。

        高三(2)班的这个冬天,因为有了魏安程和宁萌而热闹无比。

        两个热情高涨有有着充沛创造欲的人将对方的名字加以修改并添加上许多莫名其妙的称谓写在每一扇窗户上面,柠檬的称谓曾经在一天下午从“柠檬茶”改到“面目狰狞”后有改为“凝固物体”。她回敬给魏安程的是四个巨大的字“未老先衰”,就顶在魏安程的头顶上。那段时间里人们都习惯于开始上下一节冗长复杂的课之前,抬头看一看玻璃上是不是又有新的名字在放肆的生长。它们如藤蔓般四处伸出攀爬的触角,扑闪着大眼睛里充满着对这个世界的疑问和不加掩饰的欣喜。蓬蓬勃勃,无法抑止。

        终于有一日,教室里三面窗户最高的地方,被全部都写满了宁萌的名字。魏安程有着男生中海拔第一的高度,而对于宁萌来说,要擦去那些名字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她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最终也拿它们无可奈何,只能去找魏安程。

 

“把它们擦掉啊!”宁萌冲他嚷嚷。

“你的脸生起气来是粉红色的,”这就是魏安程的回答,“小猪崽一样--哎呀!你踩我--是真的很像,我有镜子你要不要?--哎,这回换成用脚踢了......”

 

那段时间里大冬瓜最先发现魏安程开始嗜吃橘子,经常弄的十个指头尖都是黄黄的颜色。“你是不是缺乏某种微量元素啊.....你别笑,我那天看书,上面说有些东西每个人人都需要,要是缺乏就会引起某种异食癖....”

这时候魏安程正一边剥着橘子一边瞄着窗外的操场。女生们正在补考跳远,宁萌连续五次起跳失败,最后一次的摔倒更是把自己种在了沙坑里。

“那个笨蛋!”魏安程突然说,同时打掉大冬瓜伸过来抢橘子的手。

 

总有一些东西是你成长过程中必需的,一旦缺乏你将终生因此而感到饥饿,哪怕你拥有了整个世界的财富,你小小的胃仍然是空的。

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宁萌.......

 

记忆里那些固执地站在最高处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谁也擦不去。

 

FOUR.

 

这回撕裂空气的是让某些餐具粉身碎骨前之前的尖叫,随之而来的谩骂如同有毒的花朵在空气中四处开放,周围很快聚拢过来的人群眼中燃着津津有味的亮光:哦,又是那对夫妇,这次是为了什么?

魏安程握着自行车把的手和他的眉头一起紧缩。眼前是两具中年发胖的馒头般的身体,他们互相纠缠,彼此攻击,在满是污水和油腻的小巷里散布更多的暴戾和污秽。旁边诗歌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求食的雏鸟般张着嘴哭泣,脸上五个指印清晰无比。

那个小女孩的眉目和宁萌的有些相似,魏安程为这个发现而心惊肉跳,直到他看见宁萌瑟缩在人群之外的电线杆下面,她只穿了一件毛衣,没有外套。还好她的脸是干净的,上面什么表情也没有,如同一片未曾开垦过的土地,平静如斯。

“他们今天打麻将输钱了。”宁萌用下巴指着人堆的方向,冷静地说。

然后她吸了吸鼻子。

“他们总是那个样子,我的叔叔和婶婶,他们在输钱的时候会追打他们的女儿,也就是我的表妹,冲进我的房间来,在我的床上捉住她,用竹条打她的屁股和腿,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这种时候我就坐在哪里看着他们,背我的英语单词......”
    “有时候他们也会赢一点钱,这时他们就会好得抱成一团,甜甜蜜蜜地一起出去吃饭,给我表妹买各种新衣服和零食,教她对自己的同学和老师说身上的伤痕是因为骑车不小心给摔的。这种时候我也坐在那里看着他们,背我的历史题……” 
    “……” 
    “我的妈妈曾经是这个城市里的人,她跟着上山下乡的人去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嫁给了我爸爸。她做梦都想回到这里,这个有着木芙蓉花和布谷鸟的城市,在我小时候她就一遍遍地讲给我听。我十岁他们就送我到这里来,然后一个学期来看我一次,带着一口袋一口袋的土特产和充满讨好的笑容站在叔叔的门口……” 
   “……” 
   “可是我不喜欢这里!我不喜欢这个城市我不喜欢它的空气我不喜欢这里的人。我爸爸妈妈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弄我到这里来,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喜欢它……” 

 

魏安程以前从来没有听到宁萌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她在他前面不停地走啊走啊说啊说啊,丝毫不管他如何拖着自行车跟在后面。她将每一个字都放在嘴里狠狠地咬着直到它们实在受不了自己蹦出来为止,就好像它们跟她有仇。 
最后她终于停了下来。突然刹车。 
   “其实有时候,我叔叔对我也挺好的,真的。”宁萌抱住肩膀吸了吸鼻子,她的声音仿佛潜入海底的雪花,轻柔得不堪一击。魏安程站在她后面看着她明显是用旧毛线拆开又织成的毛衣,袖口的地方有着脱落的线头,生活一般真实而残酷。她细碎的发丝在身后未经允许私自滑落,那些发梢在路灯的光里遥远地叹息。 
    原来真的有人在叹息,是宁萌。 
    她说你知道吗,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她说我会像鸟儿一样生出翅膀,再也不会回来。她把头仰得那么高,那么固执而又脆弱的姿势,倔强如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誓言,那些永远长不成蝴蝶的蛹。 
    或许那个时候魏安程就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结局。 
    可他还是拼了命地想要安慰她,这个在下雪的天气里也没有一件新外套的女孩。他想要说个没心没肺的笑话哄她开心,他想把整个世界打上缎带放在银盘里送给她如果她说要。他想张开双臂给她他怀里不多的温暖如果她想要。 
     事实上他什么都给不了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魏安程下意识地伸手在自己的衣兜里搜寻着,直到他的指尖触到一个小小的圆圆的东西。 
    它天真无邪不谙世事惹人喜爱地躺在他的衣兜里,对人世的凶险一无所知。 
    

魏安程走上前去,他的手心里是一只橘子,他说我有橘子你要吃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竟有些哽咽。 

于是我们的主人公们就坐在马路的旁边分享了那只橘子,天空里飘着细如尘埃的碎雪,而那只橘子因为带着魏安程的体温而竟然是温暖的,以后很长的时间他们都会在各自的生活里对遇到的人说起那只温暖的橘子,它的味道美妙无比。这一切都是真的,在寒冷的夜里它犹如小女孩手中的火柴缓缓燃烧,洞穿他们孤独而寂寞的这一生。 
    

那一天是1999年的平安夜,末世之年即将终结。 

七个月后的高考,宁萌考上了清华物理系,一年后作为交换学生去了美国斯坦福大学。魏安程高考失败,在读了半年的大专之后他退学,参军去了西藏。 

   FIVE.

    你笑了。其实你一开始就跟魏安程一样,知道了一切的结局。 
    你摇了摇头说这个故事其实还有另一个结局。于是我们看见你站在阳光里,你一米八几的个子在地上投下深刻的痕迹。 
    时间是2006年的夏季,地点是北京首都机场。 
    汹涌如潮的人群中你看见了那个女子,她背对着你四处张望,似乎是没有找到来接机的人。那个背影如此的倔强而又脆弱,恍如生命中一些重要的誓言,从来没有机会说出口。 
    风中仿佛有轻盈的香气淡淡舞蹈,你终于知道那一日你猜不出来的谜底。你一边紧张得挠着头一边走上前去说,原来你也在这里。 
    

我这里有橘子啊,你要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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